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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乐 第34章 第34章
    傅忱这一生只有两次在南梁街头出游, 一来一回,大不相同。

    第一次是从西律过来, 他坐着骄子被人抬进的南梁,那会他还是阶下囚,撩起帘子看着与西律不尽相同的街市。

    第二次也就是这一回,他已至南梁高巅,立于马上,接受南梁万民朝拜,俯瞰着所有的人。

    他们两手置于额前, 匍匐在地上,像虔诚的信徒,供奉他们的君主。

    傅忱连嗯都懒得嗯, 他做这个君主不是为了所谓的造福百姓,只不过是想收拾南梁之前欺压他的皇室而已。

    他曾经也想过他真正坐上万人之巅,看着梁怀惔在他手上被他无尽的折磨, 从前受过的屈辱都将百倍千倍万倍的奉还给他。

    他会无比满足, 心里充满报复得来的爽意, 还有出掉恶气的满足感。

    时至今日, 南梁的人不是在地牢里吃老鼠肉苟延馋喘,被他逼得犹如老鼠四处逃窜。

    他也抓到梁怀惔了,他站在那。

    一个人,以束手就擒的姿态, 他还以为自己高高在上,实则是家破人亡的跳梁小丑。

    傅忱如今才是高高在上。

    他痛快了吗?没有,若说有, 也只是无尽的失落, 无处安放的空虚感, 神情怔松,他日子好过了,身心比从前都还要累。

    忽然觉得好像仇恨没有那么重要了。

    前三日需要吃斋沐身,方能以保身心极致的求诚,更要紧的是傅忱不能杀人。

    他和梁怀惔两人相顾无言,梁怀惔孤身一人,他完全没有被抓到的落魄感,反而一脸轻蔑挑衅看着傅忱。

    “..........”

    傅唯禹扯了扯马僵绳,往后面躲了躲,她这般大摇大摆的,还真有几分对不住梁怀惔。

    然而,梁怀惔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像是早就发现了她的身份不简单。

    梁怀惔舌尖抵了抵后槽牙。

    “本殿这些日子在平康坊里骨头都躺松了,傅忱,你属王八的,来得这么慢。”

    他动了动周身的骨头,做一个很舒展的动作,很不把傅忱放在眼里。

    梁怀惔出言挑衅,尤其是当着汴梁万民的面,傅忱和梁怀惔之间积怨已深,几乎说是血海深仇也说不准。

    暗桩悄悄打量身侧男人的脸色,就怕他崩不住心绪,当场跟梁怀惔动起手来,叫他血染当场,这可不兴在汴梁京中动手。

    周围的人大气都不敢喘,就怕新帝受了挑衅,心情不悦,殃及无辜。

    殊不知傅忱面色平稳,淡淡地睥睨着梁怀惔。

    “.........”

    等了很久,他才调转缰绳往回,只丢下一句。

    “将他押入水牢,严加看管。”

    梁怀惔看着傅忱离开的方向,脸色莫辨。

    暗桩松了一口气,看来,万事还是小公主为先,蛊师让陛下切忌杀生,陛下记得牢牢的。

    傅唯禹缩着躲在后面,傅忱一走,她也不敢再逗留,看了一眼梁怀惔,趁着没跟他对上眼,连忙跟上傅忱离开。

    怀乐听到了活生生傅忱的声音。

    哑然失语,内心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低垂着头仿佛在这一刻有千万斤重,抬不起来,傅忱领着人已经走远了,涌上来的禁卫也在撤退。

    她一时竟说不上来什么。

    怀乐有太多事情想不明白,傅忱怎么做的皇帝,宫里究竟变成了什么样,二哥哥被抓到了,别的人呢?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想不明白,她什么都不知道。

    死了?

    “.........”

    虽然什么都不知道,叫她作不出起身的反应,手慢慢蜷了起来,她的眼睛涨涨的,有些想哭。

    与此同时,没走远的傅忱,心里忽然猛地抽痛了一下,叫他眼前一黑。

    冥冥当中,好似有什么牵引似的,叫他捂着胸口下意识朝后面回头。

    怀乐还蹲在地上,她太小了,周围的人都站了起来,三三两两就将她挡得严严实实,一点缝隙都看不出来。

    没人,为什么他总觉得那地方有什么。

    “..........”

    看傅忱脸色不好,神情古怪,傅唯禹舔着脸,想和他拉近关系,问道。

    “皇兄...你怎么了?身子不适吗?”

    傅唯禹的话将怔松的傅忱拉回现实,暗桩也往他回头的地方看,那里并没有什么。

    傅忱没看她,“.......”

    他很快回过神,脸色又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样子,并没有理她,夹了马向前。

    傅唯禹自讨没趣,她这位皇兄的性子和从前还真是没变,要说唯一的变化,就是变得越发阴晴古怪。

    他在宫内是那样发怒,出来说要砍人,真到这里时,又直叫人压下去。

    “..........”

    傅忱往后走,街沿两旁都挂满了红灯笼,映得处处都红红的,喜气盈盈。

    傅忱对这些没有兴趣,但他想梁怀乐会喜欢的。

    好在,只还有三日了。

    三日就能见到梁怀乐,等她活过来,一切都会好起来,这些摊贩摆的小糖人,她肯定会喜欢的,还有小狐狸面具,年画娃娃,很多干果烙饼。

    都给她买下来,想到她拿到这些东西开心地笑容,像个孩子一样蹦起来拍着手,喊他忱哥哥,傅忱扬起来一个清浅的笑。

    他笑起来俊俏,惹得周遭偷看的女眷都红了脸。

    怀乐不知道怎么回到的小院,她没心情收拾自己就躺下了,结果一整夜都没有睡着。

    闭上眼都是很多乱七八糟的画面,是从前发生过的,以及可能已经发生的。

    她最后见到的,傅忱恶意相向的脸,他指着门口让她滚。

    那场熊熊燃烧仿佛要吞噬一切大火,死在她怀里的十七,还有宫人的呐喊声,很多人。

    她站在皇宫里,周围都是死人,有三姐姐四姐姐,大哥哥二哥哥,父皇黎美人,都死了。

    突然有人叫她。

    “梁怀乐!”

    怀乐转过背,是傅忱,他手里握着剑,眼睛黑沉吓人,浑身上下都是血,还在滴滴答答往下坠,这些人都是他杀的。

    他咬牙切齿,凶狠极了一个字一个字道。

    “我不是说过了再也不想见到你,你怎么又出现了.....”

    “你也想死.....”

    他那张脸依然漂亮旖丽,因为沾了血突然变得狰狞起来,他咬牙切齿,朝怀乐慢慢走过来。

    刀剑泛光,怀乐要跑,结果被地上的尸体绊倒了,血水污浊了她的裙衫,她的手在抖,浑身都在抖。

    怀乐下意识张口,就叫成了,“忱哥哥.......”

    “我说了我不是你哥哥!你要我说几遍!”

    “不、不要....”

    她求傅忱,一阵惊雷忽划破天际,傅忱的脸忽至眼前,天光乍现,不是天光是他泛寒的剑,朝怀乐扬劈起来了!

    “不要!”

    怀乐大喊着,双手双腿扑腾,从噩梦中惊醒,大喘着气。

    浑身都被冷汗浇湿透了,像是从水里捞出来。

    怀乐脱力一般,她虚脱靠着,扶着汗津津的胸口,不断安抚自己。

    是梦。

    仰头朝上看去,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

    怀乐她撑着身子骨下地,找到火折子点燃长烛。

    她刚刚点燃了火,屋内亮起来了,虽然没有太明亮,但也给了怀乐足够的安全感。

    看到旁边的铜镜,过去看了看,还好好的,怀乐没有被砍死,梦里的傅忱太可怕了。

    怀乐呆滞了很久,腿发麻了,她看着地上的沙力,看着靴边的白玉兰花,她想到在偏殿的时候,想到傅忱的几件青衫上绣有白玉兰。

    白玉兰在汴梁皇宫少见,汴梁御花园有很多花种,但多是些彰显雍容华贵的芙蓉牡丹。

    怀乐的女红不太好,她不像三姐姐四姐姐有母妃指导,或者找女红师父,怀乐多是她自己摩挲出来的,她好似天生就不会女红,绣出来的白玉兰不成形,手总是被针扎得到处都是眼。

    怕傅忱看见,她都是躲着绣的。

    练了很多次,都绣不出来栩栩如生。

    不知道为什么又想到以前的事情了,她只是不明白,傅忱为什么要这样讨厌她,要对她冷言冷语,如今依稀有些明白了。

    只怕不是讨厌,是恨.....

    喉头像是有莫名的东西哽着,卡得怀乐一瞬间失声,怀乐的眼睛涨热,她知道这种熟悉的感觉。

    怕自己又忍不住掉眼泪,怀乐仰起头,睁大眼,用手扇着发酸的鼻尖,废力忍了回去。

    蹲久了腿脚有些发酸,怀乐撑着膝盖站起来,护着被风晃模糊的烛光,正准备的睡的时候,旁边的小兔子不见了踪影。

    怀乐四处找,最终在外面找到了它,小兔子嘴里嚼着干枯的残叶。

    看到怀乐过来,它往怀乐这边跳了一步。

    怀乐把她抱起来,摸着它的脑袋,将脸蹭上去。

    “都怪我,回来的时候忘记给你喂饭了,让你饿坏了,对不起,下次不会。”

    小兔子没听懂她的话,只觉得她的怀抱温暖,就往里窝。

    “外面太冷了,下次不要朝外面跑啊,外面坏人太多了,回屋,我给你喂新鲜的菜叶。”

    怀乐抱着兔子往里走,她才走两步,门突然被人敲响了,响得太突兀,叫怀乐的脊背一僵,梦里的害怕卷土重来。

    她转过头,看了看,“砰砰砰——”

    不是幻听,真的有人在敲门,怀乐咽了咽口水。

    “谁呀?”

    她不敢向前,越发抱紧怀里的小兔子。

    门后传来的女声微弱,但柏清珩还是听出来了,是怀乐。

    柏清珩心里的忐忑落了,他今日醒了听到府上守夜的小厮在窃窃私语,说今夜汴梁大动作,新帝出游在街上抓到了皇宫里的逃犯,阵仗很大,人已经被关起来了。

    柏清珩关心则乱,他担心是怀乐,连夜偷跑出来了。

    “怀乐妹妹,是我。”

    听到柏清珩的声音,怀乐赶紧过去开了门,将柏清珩迎了进来。

    “柏大哥....”

    “你怎么来了?”

    进了屋,屋内亮堂,怀乐才发现,柏清珩的脸色有几分苍白,他似乎出来得匆忙。

    怀乐给她倒了一碗水,“柏大哥,出了什么事吗?”

    柏清珩来时就在想,他来了要说什么,只为确认她是否安好?

    连连敲门不见人应,他心里害怕极了。

    如果怀乐真的被抓走了。

    好在见到了人,见到她好端端在面前,柏清珩提心吊胆一路的心才放下来。

    放下来没多久,他想到他的父亲,想到一团乱的线,眼下的安宁只怕维持不要多久。

    鬼使神差之间,柏清珩问出来了那句话。

    “怀乐妹妹,你愿意跟我走吗?”

    没有任何首尾,话出口时,他有几分懊恼,只觉得是突兀了一些,但他此刻也只想着带怀乐走了。

    柏清珩甚至不知道从何问起,他明明想了几日,见到了怀乐,该问问她真实的来历。

    但如今又觉得,知道了又如何。

    她不愿意说自然是有她的理由,既不想说,他不该强问,要是想说了,她会告诉自己的。

    而今,父亲必然会有所动作,他不能那般无动于衷,太被动。

    柏清珩问完,定定看着怀乐,等待他的回答。

    怀乐直觉看着眼前的柏大哥,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她是谁了。

    知道一切了吗?

    所以.....来带她走的吗...在她特别害怕的时候。

    怀乐没说愿不愿意,就一个走字,一双温暖的眼,一句温暖的话,叫她忍回去的哭意,又跑了出来。

    她扑到柏清珩的怀里,失控到嘶声力竭大哭起来。

    小兔子跳到两人中间。

    *

    傅唯禹不肯走,她撒泼打滚在暗桩靠近她的时候,抱着柱子,说傅忱要是把她送回西律就一头撞在柱子上。

    她还说暗桩说,要是把她打晕扔回西律,她醒过来就自刎。

    最后两日了,宫内不让见血,傅忱只得忍了,傅唯禹终于能留下来。

    留下来也是被圈禁,傅忱拨了很多人看着她,不允许她进出,把她关在黎美人的含元殿。

    含元殿食人鲳还活着,傅唯禹看过一眼就吓晕过去了,醒过来时病倒了,太医去看了,说是惊吓过度导致的神思衰弱。

    傅忱没心思管他,距离年岁只剩一天了。

    他听了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件事情。

    梁怀乐。

    蛊师在准备明日祭祀的东西,祭坛设在正殿,堆着很多无谷白米,鸡鸭鱼肉,那两只蛊虫,最中央放着苗疆九头蛇神。

    前面的两旁放着两张改过可供人躺的罗汉塌。

    一旁‘怀乐’的尸体已经放上去了,用白布盖着。

    傅忱在正殿负手而立,他看着那张躺着怀乐的罗汉塌,掩在袖中的手不断临摹的印象里梁怀乐的轮廓。

    傅忱自初次和付祈安吃醉酒去过偏殿,就一次都没去过了。

    他也没有看过怀乐,他在逃避,只一回,在长阶上看到躺在那里的梁怀乐,几乎叫他心死。

    自后一次都不敢去看,了无声息的梁怀乐他不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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