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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心虚
    秦缨进经室时,便见秦璋正眉目温文地裱画。

    秦缨问了安,又看了眼一旁的秦广,“爹爹看起来心境不错,看样子崔家人今日没惹您生气。”

    秦广笑道:“何止没惹侯爷生气,简直要把侯爷捧上天,他们申时过半来的,在府中与侯爷用了膳,崔曜还与侯爷谈经一个时辰,小人看崔夫人和崔世子有心等县主回来的,不过眼看天黑了,他们便先告辞了。”

    秦璋正拿着刻刀裁宣纸,此时直起身道:“不仅如此,崔曜还问爹爹如何打算缨缨你的婚事,爹爹看他那意思,竟是与从前反过来了。”

    秦缨蹙眉,“他们想做什么?”

    秦璋弯唇,“自然是存了求亲之意。”

    秦缨一时头皮发麻,“他们不会以为女儿对崔慕之,还有从前的心思吧?”

    秦璋笑着点头,“多半是如此,不过你放心,爹爹已经说了个明白,道你已非从前,让他们绝了这心思。”

    秦缨松了口气,“那便好,今日辛苦爹爹。”

    说着话,秦缨上前来帮秦璋按着纸张,待裁好了宣纸,秦璋便将一副仕女抱筝图拿了出来,这幅仕女图出自前朝画师之手,线描细劲,色彩明丽,侍女发髻上的红艳牡丹与深松裙摆上的兰纹栩栩如生。

    秦缨看了一眼落款,“顾含章?这幅画也是顾含章所作?”

    秦璋道:“不错,你怎知晓?”

    秦缨一边帮着秦璋铺画儿,一边道:“顾含章还作过《陆元熙夜宴图》,在江州之时,女儿见过谢星阑父亲临摹的那幅画。”

    秦璋了然,“是,他父亲临摹那幅画是出了名的,当初陛下点他做御用画师,也是因陛下喜欢那幅画。顾含章一生最得盛名的是夜宴图,但我却独爱这幅侍女图,这幅图是他晚年的画作,虽不及夜宴图宏大繁盛,用色却更老道,你看整幅图十多种色彩,被他运用的出神入化,美艳绝伦。”

    秦广无奈道:“侯爷说的头头是道,还不是因为公主殿下喜欢这幅画?”

    秦璋笑意更足,秦缨莞尔:“原来如此——”

    这时秦广又道:“县主,崔氏还留了帖子,说腊八那日在侯府设宴,请几家亲近的世家过府过腊八节,侯爷面上已经应了。”

    秦缨一愕,“爹爹应了?”

    秦璋牵唇道:“崔曜和他夫人一错不错盯着爹爹,爹爹不应也不行啊,不过爹爹说了,那日若无事,便去,届时叫人送份礼过去就好。”

    秦缨长出一口气,秦璋正涂糨糊的手微顿,“不过,缨缨,你对崔慕之绝了心思,那你如今可对京中哪位世家公子看得顺眼些?”

    秦缨不受控制地,脑海中竟闪过了谢星阑的影子,她晃了晃神,忙道:“爹爹问这个做什么?”

    秦广笑眯眯道:“过年县主便十八了,侯爷虽不急,也要早点为县主的终身大事考量一二。”

    秦缨看向秦璋,“爹爹要将我嫁出去?”

    秦璋直叹气,“爹爹自然不愿你离开爹爹,但哪有让女儿一辈子在身边的?爹爹年纪大了,既不能伴你一生,自要为你好好寻个良人才好。”

    秦缨听得心口憋闷,“爹爹老当益壮,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前日发现毒膏,陛下问女儿想要何赏赐,女儿便提了,说别的不要,但女儿的婚事要女儿自己做主。”

    秦璋眼瞳微明,又怜惜又不舍地看着秦缨,末了摇头,“罢了,先帮爹爹把画儿重新裱起来。”

    秦缨利落帮忙,再不提此事。

    忙活半晌,父女二人又同用晚膳,待回清梧院歇息之时,秦缨脑海中仍回响着秦璋所言,这世道女子十六七岁便要说亲,她马上十八,秦璋能留她几年?若非要成婚,她又该选何人才好?她可做不来安于深宅的贵夫人啊!

    此念一起,脑海中又冒出谢星阑身影,秦缨眉心皱了皱,下意识敲自己额头,但这时,心又跳得极快,秦缨愕然,忙又紧按住心口。

    白鸳拿着她的衣袍,看得目瞪口呆,“县主,您、您哪里不适吗?”

    秦缨深吸口气摇头,又步履沉重地走到榻边,重重躺倒后,一把拉过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盖了住。

    ……

    连着两日,秦缨都在城南戒毒院与城外粥棚之间往返,为此,还错过了谢星阑来戒毒院,但她眼下并不着急探问内奸之进展,若真有信儿,谢星阑也自会派人告知她。

    腊月初六这天早上,秦缨想起自那日方君然受伤后还未见过李芳蕤,便一大早先往郡王府去看看,刚到郡王府门前,正遇上李芳蕤带着沁霜出来。

    二人打了照面,李芳蕤惊喜道:“你怎过来了?”

    秦缨站在车辕上,“我来看看你,顺道问问方大人的伤如何了。”

    李芳蕤莞尔,“那正好,你随我同去看他?”

    秦缨扫过沁霜手中包袱,恍然,“原来你是看他?那也好吧,我随你同去。”

    李芳蕤见状,便上了秦缨马车,又吩咐沈珞,“去兴安坊松子巷。”

    车轮辚辚而动时,秦缨发觉李芳蕤眉眼明媚,春意盎然,她眨眨眼睛,“这几日,都是你去探望方大人?”

    李芳蕤笑,“我父亲母亲也去过,哥哥也去过,我呢,自然日日要去的,毕竟是因为我而受伤。”

    秦缨上下打量她,“方大人就范了?”

    李芳蕤大笑起来,“什么就范,难道我威逼利诱他不成?”

    她抿了抿唇,眉眼间闪过两分满意,“他的心到底不是石头做的,我连日不辞辛劳相待,虽说是应该的,但他也看得出我待他并非一时兴起,这几日待我再不似从前冷漠。”

    秦缨扬唇,“那你愈发心定了?”

    李芳蕤浅吸口气,感叹道:“我本也未十分认准他,但那日见他为我挡刀……我那一刻真是心腔子都拧碎了,除了家里人,还没有其他人如此待我,也没有其他人令我如此紧张,那日我送他回府,他都不让我久留,说什么叫人看见,授受不亲,我见他伤重要休养,只好先回来了……”

    李芳蕤眉眼间闪过一抹羞涩,却又坦荡道:“但当天晚上,我便梦见了他。”

    秦缨呼吸一紧,“梦见他?”

    李芳蕤道:“梦见他倒在了血泊里,又被砍了好几刀,真是吓死我了,我醒来天还没亮,但却等不及了,只想早些去看他,这几日我亦时时牵挂。”

    “时时牵挂?”

    李芳蕤沉浸在萌动的情愫之中,语声悠长道:“是啊,你不懂这抓心挠肺的滋味儿,真是叫人神魂不定,眼底再看不到旁人——”

    秦缨目光复杂起来,“你是当真动心了。”

    李芳蕤道:“前次父亲知道我心思,还颇有微词,可第二日去了他府中,见他臂上血口三四寸长,回来后竟未再说什么,只叫人送了好些补品。”

    秦缨欣然道:“郡王必定改了心思了。”

    李芳蕤笑意满足,不时掀开帘络朝外看,待马车停在松子巷方府,又欢喜地跳下马车,急急上前叫门。

    没多时,一个年轻的小厮开了门,笑道:“就知道是李姑娘来了。”

    “今日县主也来了,快去告知你家公子。”

    李芳蕤说完,请秦缨入内,又像在自家府邸中一般,道:“他独自住着,院子狭小,你莫要嫌弃,但这些梅竹皆是他亲自种的。”

    这是一处两进的院落,前院青砖铺路,梅竹覆雪,红绿莹白交映,颇为雅致。

    秦缨失笑,又低声道:“你不嫌便好。”

    李芳蕤嗔怪一声,一转头,便见方君然从内迎了出来,养病三日,他精神恢复尚可,唯独右臂不自然地垂着,显然伤口还未愈合。

    “拜见县主——”

    他手臂吃痛,行礼都十分勉强,秦缨忙道免礼,“本是去找芳蕤问方大人伤情,却不想遇上她出门看你,我便一同来打扰了。”

    方君然道:“寒舍简陋,要慢待县主了。”

    秦缨摇头:“方大人是伤者,还是快回屋子——”

    话未说完,李芳蕤已上前道:“方大人,县主不会在意这些,你快回屋可好?”

    方君然欲言又止,却拿李芳蕤没法子,抿了抿唇,只好转身往上房走去,秦缨跟着进门,李芳蕤又道:“今日该换药了,进屋去——”

    方君然面僵了僵,“今日让阿砚来吧。”

    李芳蕤竖眉,“前几日都是我,今日凭何时阿砚?难道我换的不好?”

    方君然瞟了一眼秦缨,见秦缨八风不动,似未听见一般,便知秦缨已经知道了一切,他闭了闭眸子,硬着头皮道:“阿砚,上茶。”

    小厮应声,方君然便转身进了寝处,李芳蕤带着沁霜跟进去,隔着一道门,秦缨在外只能听见几人低低的说话声。

    “怕什么?缨缨又不会多言。”

    “方大人不自在什么?”

    “啊,怎么还未结痂……”

    李芳蕤大大咧咧,方君然偶有几字,却是压低了声音听不真切,秦缨哭笑不得,转而走到门口,再去打量院中的梅树与竹枝,不远处的角落里还有两排花架,花架上摆着几盆月季与不知名的绿植,看得出,方君然很会照顾花木。

    再一转眸,秦缨又打量起朴素的内堂,大理寺少卿虽不算什么肥差,但好歹是上达天听的衙门,秦缨没想到方君然的家里连几件贵重家具都无。

    她心底感叹着,李芳蕤三人又走了出来,方君然面露歉然,“实在招待不周了。”

    秦缨失笑道:“方大人不必如此多礼,我空手来探病才是不周,若还叫你费心操劳,那更是我的不是,说不准芳蕤要找我麻烦。”

    方君然一愣,老成持重的面上闪过一抹窘迫,李芳蕤笑道:“好了好了,我将药留下,让他养伤,我们去找城南看看——”

    秦缨笑着应好,又与方君然辞别,一同离了方府。

    待出门上马车,秦缨才道:“是不是我跟来多有不便?”

    李芳蕤忙道:“哪里的话,我还怕你嫌弃他此处偏僻简陋——”

    秦缨掀着车帘朝东南方向看了一眼,“兴安坊虽不算满地贵胄,却距离东市不远,夜里一抬头,便可看到远处灯火通明的楼台酒肆,怎就偏僻?”

    李芳蕤眉眼弯弯,“我也是要告诉他,我不仅未嫌他屋陋,还愿意叫你知道我对他颇为牵挂,哎,不过他也只是比往日更温和了些,也不知怎么想的。”

    秦缨欣赏地看着她,“你心意坚定,他是看得明白的。”

    李芳蕤眼珠儿微转,忽然看向秦缨,“缨缨,我们是一样的……”

    秦缨愕然,“何处一样?”

    李芳蕤笑道:“坦然示爱之行啊?你从前之事我可尽数知晓,当初旁人都有微词,但我却十分羡慕你,怎样坚韧无畏的女子,才会不计较名声大胆表情呢?”

    秦缨被她说得微愣,李芳蕤又道:“那时我便想,若我遇见一中意之人时,能否像你那般,后来得知你帮忙查崔婉的案子,我这才生了逃婚之勇,待与你结识,见你拿得起放得下,更是佩服。”

    秦缨苦笑道:“我其实……”

    李芳蕤满眼星亮,秦缨心底无奈,面上只得接下这话,“哪里值得你佩服,我多的是混沌不清之时——”

    李芳蕤不赞成,一路夸着秦缨到了戒毒院。

    二人帮忙至傍晚时分才各自回府。

    ……

    翌日清晨,秦缨用了早膳后未出府门,反又将未央池的地图拿了出来,还未看多久,白鸳神色古怪地走进来,“县主,宫里来人了。”

    秦缨正若有所思,闻言先道:“太后派的人?”

    白鸳摇头,“不,是德妃娘娘派人来请您。”

    秦缨赫然抬眸,“德妃?”

    到了前厅,便见秦璋正与一个乌衣太监说话,来者正是德妃宫中大总管周长禄。

    见她出来,周长禄笑着行礼,“县主,娘娘有些日子没见您入宫,今日想请您入宫中坐坐,您看您是否得空?”

    秦缨看向秦璋,秦璋道:“娘娘既请,自是要去的。”

    秦缨也知并无理由拒绝,只请周长禄稍等,换了衣裙后,出门上了马车。

    今日天穹又阴沉下来,马车一路至宣武门,待入宫道后,寒风中飘起雪粒来,秦缨拢紧斗篷,跟着周长禄一路到了长信宫。

    刚入宫门,便见永宁公主在院子里堆雪人,听见动静看过来,眼珠儿一亮笑起来。

    秦缨也莞尔,“公主殿下——”

    永宁丢掉雪团上前来,秦缨见她双手冻得通红,便倾身将她指尖握了住,“公主不嫌冷吗?手都冻红了。”

    话音刚落,殿门半开,翠嬷嬷从那走了出来,“县主来了,快请进来,娘娘在暖阁等您,公主殿下,该喝药了——”

    一听要喝药,永宁眉头皱起,面上笑意也无,却还是慢慢走过去,秦缨跟在她身后进殿,又转身往暖阁去。

    德妃正在暖阁煮茶,见她来了,笑意柔柔,“快过来坐。”

    秦缨行完礼落座,“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德妃笑开,为她斟茶道:“我请你入宫,一是为了感谢你,二是为了向你道不是,哪里敢有什么吩咐。”

    “感谢”秦缨明白,但“道不是”,秦缨便不懂了,她捧着茶盏道:“云阳不懂,娘娘何来不是?”

    德妃叹了口气道:“是替慕之向你赔不是。”

    秦缨秀眉蹙起,放下茶盏道:“崔世子也无不是。”

    德妃温和地看她片刻,悠悠道:“云阳,你与从前是真真大不一样了,我听闻你对陛下说你的婚事要自己做主,绝不让其他人为你指婚,那你如今是否对慕之再无心思?”

    秦缨点头,“正是如此。”

    德妃坐直身子,不死心道:“当真半点也无?”

    秦缨坚持道:“是,半点也无。”

    她言辞斩钉截铁,惹得德妃苦笑起来,却又不解道:“但我记得七月初,外头还在传流言蜚语,怎么如今就……”

    她似真的不解:“若当真喜爱,又怎会变得这样快?”

    秦缨本想一口否认算了,但想到原身的确牵挂崔慕之多年,便叹气道:“没有人会一直等着,失望久了,人也会变得,我也再非从前的秦缨。”

    德妃想了想,叹气道:“罢了,你们这一辈的年轻人,也不似我们当初了。”

    不远处传来永宁的说话声,德妃眉目越发温柔起来,“当初,我并非最先被选入宫中伴驾得,还是丰州之乱前,陛下才令我入宫,我明白陛下是看重崔氏,但我也义无反顾,你可知这是为何?”

    秦缨疑惑,“为何——”

    德妃淡笑:“因我一早便对陛下心生仰慕,无论陛下为了什么,我都心甘情愿入宫。”

    秦缨有些意外,德妃又道:“陛下还是皇子时,我与他远远见过数面,虽未说过几句话,但我心底早已倾慕于他,这世道女子不易,能嫁给最初动心的男子,得他爱护得他偏宠,是多难得之事?”

    德妃又看向秦缨,语重心长道:“前次你帮了崔氏,我与长清侯夫妻都分外感激,前日慕之母亲入宫已与我表明,慕之从前不知事,如今心思已改了,云阳,年少动心最是纯粹,满京城的王侯公子,还有谁能比慕之更好?”

    秦缨倒不知德妃还有这样一段少女心思,难怪她后来在贞元帝染疫病重时,不怕危险亲自侍奉。她能如此说,便是真心相劝,秦缨苦笑道:“娘娘有心了,但我如今心志已改,不可转移,要让娘娘失望了。”

    德妃愈发无奈起来,若是往日她要觉秦缨不识抬举,但如今,她倒也不觉着恼,这时永宁喝完了药,皱着一张小脸过来,德妃便也收了话头,让永宁来她怀中。

    秦缨道:“永宁公主近日身体不适?”

    德妃怜爱地抚着永宁发髻,“还是那少时弱症,这些年来一直调养着,却总不见好。”

    秦缨疑惑道:“是何弱症呢?太医院的御医都没法子?”

    永宁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秦缨,德妃无奈道:“也说不明白,她幼时有过一阵子神识错乱,认不清人和物,后来不爱说话,身体也弱,大夫们来看了,都不知从何下手。”

    秦缨忙问:“可还有行为刻板,眼无神,不合群之状?”

    德妃顿了顿:“不合群是有,但若说多刻板,倒也没有。”

    如此秦缨便不明白了,若是自闭幼儿,当不止不合群。

    此念刚起,便见永宁从德妃怀中挣脱,跑去一旁的矮榻上,拿了两个蓝衣皮影人偶过来,秦缨一见笑道:“公主想让我陪你玩?”

    永宁双眸晶亮,又重重点头,秦缨正要接过人偶,德妃叹道:“一见云阳你便高兴,但你才用了药,午间是要浅眠片刻的,你忘记了?”

    永宁双眸迅速暗淡下去,却又乖乖放回人偶,翠嬷嬷上前拉住永宁,“公主乖,我们去睡会儿,下次再与县主玩?”

    永宁纵然不舍,也只得跟着走出去,德妃这才道:“云阳,今日所言,全因我对你们一片怜爱之心,你不必放在心上,前次玥儿出事,也多亏你机敏相救。”

    “翠珠——”

    德妃轻唤一声,翠珠捧着个锦盒走了过来,到秦缨跟前打开,便见里头放着一套羊脂玉头面,德妃道:“临川侯府不缺这些,你母亲当年也留下不少好物,但这套头面,乃是当年陛下下旨令我入宫时的赏赐,这些年,我几乎没有戴过,一晃也十七年了,与你年岁也相当,便当作我的谢礼,你莫要推辞。”

    若是往常,秦缨必不会要,但若不收此物,一来恩与情纠扯不清,二来也不合宫廷规矩,她想了想,站起身来行礼,“那云阳便多谢娘娘赏赐。”

    德妃莞尔,“如此我才安心了。”

    秦缨既未听她劝告,那便多留无益,她便道:“时辰不早,云阳不打扰娘娘午歇,这便告辞了。”

    德妃欣然地看着她,“翠珠,你去送县主。”

    ……

    出了长信宫殿门,秦缨才松了口气。

    白鸳轻声问:“县主,德妃娘娘请您入宫都说了什么?”

    秦缨目光沉沉道:“说了些家常话,感谢我救了五殿下。”

    白鸳“哦”了一声,又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锦盒,喜滋滋道:“翠珠说这是娘娘入宫时赏赐的,那便是给德妃娘娘的聘礼一样呢。”

    秦缨颔首,“她既真心想谢,那我收下也算两清了。”

    白鸳收敛面上喜色,“奴婢知道,您也不想与他们多有干系,不过别的不说,您是喜欢永宁公主的,奴婢这点看得出。”

    想到永宁,秦缨眉尖微蹙,“她已七岁,若身无弱疾,便正是最活泼好玩之时,如今却整日拘在宫中,日日服药,叫人怜惜。”

    二人沿着宫道朝南行,本要出仪门,可还没走多久,秦缨一抬眸看到东南方向走着两道身影,她眼底一亮,疾步追上去,“三殿下——”

    李琰与小太监四喜正从崇文馆出来,二人怀抱书册,边走边说着什么,听见喊声,二人齐齐回头,见是秦缨,李琰表情顿时一变。

    他将书册全给四喜抱着,上来两步道:“云阳县主。”

    秦缨目光四扫,见周围无人,便道:“前次的事,还未向三殿下道谢。”

    李琰身形瘦高,眉眼文质,是三位皇子中最不显眼之人,再加上此前两次窥探之行,秦缨本不喜他,却未想他竟会帮她。

    然而李琰道:“前次是何事?”

    他面色沉定,眼底皆是不解,若非离得近,秦缨几乎就要以为是她弄错了,她牵了牵唇道:“此处无人,三殿下不必掩饰,前日只有你看到我去了停云阁,找谢大人报信的,除了你别无他人——”

    李琰唇角微抿,又一眼扫到了白鸳手中的锦盒,秦缨便解释道:“我们从长信宫出来。”

    李琰抬眸看向长信宫方向,“永宁今日在做什么?”

    秦缨有些讶异他会问李韵,便道:“她早间堆了雪人,我去后,她喝完了药去歇下了。”

    “喝药,又在喝药……”

    李琰眼底浮起怜悯,“她也是可怜。”

    秦缨本就挂心李韵之病,闻言便问:“三殿下可知永宁公主到底患了何种弱疾?按理宫里的御医是最好的,怎会这么多年都不见好?”

    李琰敛下眸子,叫人辨不出情绪。

    他不为贞元帝看重,母妃亦不得宠,宫内人都觉他庸碌无为,无人不忽视着他,但此刻秦缨站在他跟前,却有种截然不同之感,李琰顶着皇子身份,却极善于隐藏自己,这正是他聪明审慎之处。

    秦缨决定直言,“大概三个多月前,殿下曾在太医院库房外监视过我,殿下可能告诉我,这是为何?”

    李琰眉心几皱,又定定看向她,被问起“不轨之行”,他竟无半分慌乱羞惭,就好似早就料到秦缨会问,他道:“我听说了你的事,心生好奇,我本是不信,一个小姑娘能将宫外几桩案子尽数破解——”

    秦缨挑眉,“那后来呢?”

    李琰苦笑一瞬,“自是信了。”

    这个“信”字一出,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奇怪起来,直盯着秦缨眼瞳道:“你这样聪明,定还有许多谜案等着你破解——”

    秦缨不解,“殿下何意?”

    李琰抬头,扫过目之所及的重重宫阙,“而这天下间,没有哪里,比这宫闱间隐秘更多了……”

    秦缨心弦微紧,正要细问,李琰却换上副默然之色,拿过四喜怀中书册,道:“今日没有天工锁可解,县主早些出宫吧。”

    “殿下——”

    秦缨跟上一步,李琰却头也不回地快步而去,没多时,便消失在了宫道尽头。

    白鸳拧着眉尖,“三殿下怎么神神叨叨的?”

    秦缨只觉李琰话中有话,却又辨不出玄机,她拢了拢斗篷,转身道:“不管他这些云里雾里之言,我们先出宫去。”

    ……

    翌日过节,一大早秦缨随秦璋去祠堂祭祖,祭拜完了祖先与义川公主,又与阖府上下一道喝腊八粥,见今日是个晴天,午时过半,秦缨往戒毒院而去。

    临出门时,秦璋正吩咐人给长清侯府送礼。

    戒毒院设立六日,如今已如常运转,陆守仁也不再日日守在院中,汪槐年轻,也对此毒颇为有兴致,便主动担起了坐镇之责,因此秦缨到院内时,只看到汪槐在吩咐随从统总染毒者犯瘾次数。

    见秦缨来了,他忙上前行礼,又兴致勃勃道:“县主来的正好,在下这几日研读《永泰内经》,果然让在下发现了几处极好的用药之法。”

    秦缨眼瞳生亮,“愿闻其详。”

    汪槐先请秦缨入厢房,又拿出两张方子给她,“县主请看,这是在下昨夜和陆太医商议过的新方,在陆太医原有补正丸的基础上,我们又加了药材,成了两张新方。”

    他站至秦缨身边,道:“您看,我们加了川芍、钩藤、羌活,与延胡索、附子成一方,可补气安神、镇静熄风。第二方中,又加了洋金花、黄蔑、虫草、黄连几味药,可解痉镇痛、利尿排毒,还可补益脾胃。”

    他语速变快,精神也振奋非常,“其实最近三日,在下都循着医方,在不断试验这些药,如今院内有十五人,我给五人用了第一方,他们夜里安睡的时间更长,犯瘾时,忍耐的时辰也更久;又给另外五人用了第二方,他们犯瘾时的痛感减轻,本还需要的毒膏用量亦减少了大半,只要继续用药,毒瘾必定得以控制——”

    秦缨也听得心潮澎湃,“未想到短短几日,汪太医与陆太医便寻到了真正起效的方子!”

    汪槐谦虚道:“在下不敢居功,在下是受医经启发。”

    秦缨不由好奇:“这本医经是何人所著?既然如此得用,为何一开始并未想到?”

    汪槐纳闷道:“在下刚入太医院,也不知这医经从何而来,但只看纸质,也颇有些年头了,其实太医院内医经杂文不少,同僚们也时常翻看,看来看去,大家的用方大同小异,却难在精准,这本医经是前朝的,颇有年头,被忘记也不足为奇。”

    秦缨点头,“幸被汪太医发觉,你看的这些药,本是医治何种病症?”

    汪槐道:“疯症,医经上说,这些药材可令病者减除痉挛,调和阴阳,打通心窍,后来我遍翻医经药典,又添了几味药,才成了新方。”

    说至此,他专注道:“应还不够尽美,我还会与陆太医再调。”

    秦缨欣慰极了,正待夸赞,院外却响起白鸳的说话声——

    白鸳道:“世子?您是有公务吗?”

    秦缨皱眉,待走到门口,陡然愣住,此时已是夕阳西斜,崔慕之竟来了!

    她诧异道:“崔大人怎来了?兵部还管戒毒院的差事?”

    崔慕之着便服,走近道:“我并非为了办差。”

    顿了顿,他道:“是我母亲令我来接你赴宴。”

    秦缨哭笑不得,无奈道:“劳烦你跑这一趟,我今日去不了了,我父亲也身体不适。”

    “我父亲已亲自去请侯爷,我来接你。”崔慕之眉眼微深道:“今日只是寻常宴饮,你不必紧张,李云旗兄妹也在。”

    屋子里,汪槐和其他差役满是好奇地看着她们。

    秦缨见状走出门去,直走到院墙一角才道:“无论谁在,我本就没有打算赴宴,你也看到了,这里十分忙乱,我也还有要事与汪太医商议,你且回府待客去吧,倘若我父亲愿意,他去便好。”

    崔慕之扫视了一圈,倒也不觉为难,“也罢,你不愿意,我也不迫你,既如此,那我留在此帮忙。”

    秦缨眉头倒竖,“你帮什么忙?”

    见她面上尽是推拒,崔慕之眉眼微暗,又恳切道:“我知道你近日心思全在此,既是如此,多一人出力岂不更好?”

    秦缨很是坚定,“此处人手足够,何需你出力?你府中尚有宴请,你也不管了?”

    崔慕之深深看着她,默然一瞬,索性道:“今日这宴请,本就是为了你和你父亲,你不愿赴宴,那我回不回去也没什么紧要。”

    秦缨愕然,“你——”

    崔慕之愈发直白,“初四登门未见你,我便知你有心回避,这几日我亦知你忙于此处,便不敢相扰,今夜之宴,是我初四临时让父亲提的,但未想到——”

    崔慕之苦笑。“但未想到,你仍然不愿去,没办法,我只好来此。”

    前有登门礼谢,后有德妃柔劝,此时又听崔慕之此言,秦缨若还不明白他的意思,那她便白活了多年。

    见他语气似有些受伤,秦缨却只觉啼笑皆非,这都是什么事儿?

    她定声道,“我实在不知,你好端端的为何说这些,你总不是以为,当日阿月的案子,我是为了救你才——”

    秦缨正打算说个明白,可话未完,余光却瞟到院门方向多了个人,她越过崔慕之肩臂定睛一看,当即睁大了眸子。

    竟是谢星阑不知何时来了此处!

    她站在院角,视线被崔慕之挡了大半,竟未见他进院门!

    她心底不知怎么有些发虚,连忙绕过崔慕之走了出来,“你怎么来了?有新抓到的瘾君子?”

    说着话,秦缨朝院外看去,却只看到一脸凝重的谢坚。

    而与她对视的刹那,谢坚面上沉重更深,直让秦缨心底生出些不祥之感,未等到谢星阑答话,她又回身道,“出了何事不成?”

    谢星阑冷冰冰地盯着崔慕之,目光前所未有的寒峻,秦缨心头突地一跳,正要打破沉默,谢星阑终于看向她,“我来找你,随我回府一趟——”

    秦缨莫名,“回府?”

    谢星阑上前半步,倾身在她耳边道出几语,便见秦缨眉头越皱越紧,“当真?”

    谢星阑点头,“时辰不早,回府再论。”

    听见那“回府”二字,崔慕之已是面色铁青,本以为秦缨还要犹豫,却没想到她抬步便出了院门。

    “白鸳,我们走。”

    白鸳愣了愣,忙应声跟上,谢星阑亦看也未看崔慕之便走了出去。

    眨眼间,院子里空荡下来,唯独崔慕之孤零零站在角落。

    汪槐此刻走出屋子,看看院门外,再看看他,迟疑道:“崔世子若实在要帮忙,不如……替我们搭把手制个人?有个中毒极深的快犯瘾了。”

    崔慕之缓缓转头,目光阴沉沉地落过来,汪槐吓得后退半步,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们人手足够、足够……”

    马车里,白鸳不解道:“县主,我们去将军府做什么?”

    秦缨面上再无半分晴色,落在膝头的手也紧攥了起来,“他派去密州调查母亲病故的人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个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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