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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校2月9号开学。

    二中向来管得松,但毕竟三,没捱住,比一二早开学半个星期。

    离一模还不到一个月。

    一轮复习已经到了尾巴。一轮复习是高三三轮复习时间最长,覆盖知识点最细致,唯一一次系统复习。老师一直有个“一轮复习生死”的说法,特用来警示及恐吓不好好学习的同学。

    放寒假前,收拾东西回家,江淮要薄渐把他自己养的小薄荷带回家……这一盆娇娇弱弱的小薄荷放在不供暖的学校宿舍大半个月,保死无误。

    薄主席觉得理,于是把小薄荷寄存在了江淮家,临别前叮嘱:“你要好好照顾它,不要老薅它叶子,明年你带回来,我还要继续养的。”

    江淮:“……”

    呵呵。

    寒假期间,薄主席多次以“探望盆栽”的名义到访江淮家……和江总双方面相处得分愉快。

    尤其是江总,每每她看到薄渐是这么一个懂事听话礼貌,想法成熟,不胡闹不乱来,还处处顺着江淮、让着江淮的孩子,都心内愧疚,顺便再敲打敲打江淮让他不许欺负人。

    江淮的脾气比以前好了许多,他忍住没有把那盆和薄渐深意厚的小薄荷连盆带土的一起扣在薄渐脑袋。

    到二月份,天气尚没回暖。

    但一天到头,呆在学校能做的事少,江淮比往常看见许多没注意到的。譬如灌木枝条上裹在褐色枯皮里的芽,从土冒出来指头粗,几寸高的春竹,用鞋底碾开去年的枯草底,已经微泛嫩绿的新草。

    他手机里存许多照片,内存不够,不想删,寒假他就多买了个单反。

    他没技术,不讲究好看,不讲究布景,就是想随手拍下来。

    新年回来,显然能觉出同学更沉闷。

    沉闷的愈沉闷,放纵的愈放纵。

    像被推到悬崖边的新鹰,要不飞出去,要不跌落崖底。

    赵天青是个体育生,但他却出奇地没在放纵的那一批里,江淮现在不和他做同桌,但总归还都是坐后排,不远,江淮时常看见赵天青攥着根笔,一脸一个头涨两个大的苦逼表,硬逼着自己写作业。

    他四月份体育统考,就是过,要考文化课的分数线基础。

    这时薄主席就显出和一众考生的不同。

    别人加紧学习,他课上依旧在看一些江淮看书名都不知道是在讲些什么屁话的书。幸亏薄渐这畜牲坐倒数第一排,此类兽举才没有得以被他人揭发。

    但开学摸底考试完,校园网还是多出一个帖子:

    “薄渐还是人吗?和他同班的同学吗?出来说说他怎么学的?天天出校参加活动,学生会事还都贼多,从高一到高三,没掉过年级前一???”

    这个帖子一度还顶得挺高,但到最后也没讨论出结果。

    最后楼主出来总结:

    “行吧,懂,真就天才呗?不酸了,酸不动,告辞。”

    百日誓师这天在二月二七号。

    二中不是那种一到高考,全校疯魔,动员大会、励志大会从年级开到班级,整栋教学楼拉满“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大红横幅,告诫所三生“考是你们能掌握在手、改变你们未来命运的唯一一个机会”的学校,相反二中校风偏自由松散,学习主要靠学生自律,这次“百日誓师”不是为“誓师”,它的主题是“八岁的你的一封信”。

    开“誓师大会”前,校园网人开贴说这次大会学校原本的意见还是开“誓师大会”,但校学生会找了校领导,讨论沟通后,把“誓师”改成“八岁的你的一封信”。

    但江淮都不关心。

    全校起誓的“誓师大会”好,别的换其他花里胡哨形式的什么xx会好,他都不关心,不听……他就下去升个旗。

    他不是太容易受群体绪感动的人。

    最近天儿稍暖和些。午第二节课大课间,江淮拎着本高考语文作文必背素材出的学礼楼,天光正亮,他被刺得眯了眯眼,心想:春天要来了。

    在操场,三级部二六个班到指班级区域排队站好。

    还没开始,刚刚下课,操场上人松松散散,不单是高三的同学,还一二三五成群下课出来看热闹的同学。

    都穿着校服,但区分年级还是件挺容易的事。

    今天二七号,距离高考的第一百天,周四。

    下周一一模。

    卫和平自己手揣着本“中必背3500词”,和江淮感慨:“我靠,大家都这么努力吗?人手一本三千五和练习题?”

    三同学也三五成群,在凑堆说话,但无论看不看,手都大多还拎着本书。

    江淮神没变,缩起脖子把冲锋衣拉链拉到顶:“下周考试,考前冲刺了。”

    不知怎么,卫和平看去有些感伤:“下周就一模了啊……时间这他妈过得太快吧,我都没感觉,一轮复习就结束,离高考还剩三个月。”

    “嗯。”江淮应。

    他捏在作文素材本的手稍紧了紧。

    卫和平扭头:“那你想考哪所学校?”

    他知道的,江淮想和主席去一所学校。

    可这太难了,就淮哥这样的人敢想,换成他,他想都不敢想,遑论每天逼着自己好好学习,提成绩,真去努力实现这件事。

    江淮现在变了许多。

    但卫和平又常常觉得其实江淮一点儿都没变,还是他认识的江淮,还是想去做什么事就去做,不想后果,不想旁人看法,一条道走到黑。

    就像他初中刚认识江淮那样。

    他初中和江淮一个班,但初一他和江淮根本不熟。

    江淮长得好,又是alpha,属于那种在学校去哪里都有人偷偷看他的男生。但江淮性子独,别人冲他示好他不搭理,就只和老秦来往。

    卫和平不一样。

    他长相,学习,家境,哪样都不算多好,还发育晚,初一入学的时候别的男孩子,哪怕是oega,都至少一米六,而他才一米四多,比班里最矮的女生还矮。

    从入学军训,他就被人带头嘲笑长得矮,连带讥讽那里肯定很小。

    其实并没。但这些事一传,传百,军训刚刚结束,就连隔壁班的同学也听说他浑身上下“发育不良”的事。

    他没做错过事,可好像每个人都瞧不起他,只拿他开玩笑。

    宿舍六个人,五个人都不和他玩。

    卫和平记得他找到江淮是在一次考试。考试要涂答题卡,但他忘带涂卡铅笔。他前面坐的是江淮,在那之前,他和江淮没说过一句话。

    他不知道江淮会不会借。

    班上很少人会借他东西。即使借,大多一脸不愿,好像借卫和平的东西再还回来也脏掉不能用了。

    卫和平基本没抱希望,去问江淮可不可以借他涂卡笔用一用。

    他讨好人讨好久,别人讨不讨厌他,卫和平都看得出来。

    在那一眼,卫和平忽然觉得……似乎江淮看他的眼光和江淮看别的同学的眼光没有区别。

    他确实看对了。

    “你准备和主席考一所大学吗?”卫和平问。

    江淮默会儿,却没说“是”。

    “不算。”他轻描淡写道:“考我力所能及能够得到的分数线最的一所学校。”

    -

    操场人渐渐多起来。

    提早有老师拿粉笔头在红塑胶跑道划“片区”,这是几班,那是几几班,下教学楼的三同学依据分区自行排队站好。

    往班队前头站没多长时间,江淮又掉到队尾去。

    呆在队尾没人管。

    江淮拎着素材本一个人去了班队吊尾,不嫌地脏,曲腿坐到队伍最后头的足球场草坪地上。校裤静电吸起些足球场细小的黑色小塑胶粒来。

    他大致扑扑,翻开素材本开始看作文素材。

    说实话,江淮挺讨厌写语文作文的,他字丑,就是一笔一画地写,不好看,就只能从内容上加把劲……但他总觉得语文作文都是些无病呻吟的模板套话。

    要不是语文作文占60分,他不可能天天六点起来背鲁迅和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都说什么“经典名言”。

    最近江淮就很喜欢在作文引用“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看去唬人不说,一个名占九个格,用个四五遍就快一百个字……高考作文要求才八百字。

    但他次作文课刚被语文老师警告过,不要往语文作文纸上填充无意义内容。

    老林在前头巡逻,江淮坐在最后头,倒没人管。

    他前面一个站着的是赵天青,赵天青一米九几,几乎把江淮挡得严严实实。

    江淮带支中性笔下来,低着头有些分心地在作文素材本上勾勾画画。

    下周是一模。

    二模在四月,到五月三模……三模就没有一模二模正式了,题出得简单,就是套考前的熟手题。

    一过年回来,基本都是大考连着小考,没有喘口气的空。

    江淮出神地想着考试的事儿,忽然听见一阵骚动。

    前头的赵天青:“我操?真随机点?这么刺激??”

    他旁边的是钱理,是挺高的一个alpha:“串好的吧?怎么可能随机点,点上去的都是学生会成员?”

    “学生会个屁,叫上去那人我就认识!”赵天青一脸悚然:“那人六班田径体育生,根本跟学生会不沾边儿……幸亏不是主席点人,要不然这不得从咱们班叫上去好几个?”

    江淮稍抬了抬头。刚刚台上说过什么他没仔细听。

    他听了几句赵天青的话,才转着笔出声问:“怎么吗?”

    “江哥?”赵天青扭头:“你没听见刚刚台上说了什么?”

    “没听。说什么?”

    赵天青颇为震惊:“这次动员大会……不,成人典礼,主题不是‘八岁的你的一封信吗’,所以刚刚台上主持人说校领导不参与演讲,第一个环节是从台底下随机抽取同学上去说说想对八岁的自己说的话。”

    江淮默半晌,慢腾腾地从地上爬起来,扑扑裤子的灰……他拎着素材本踮脚往前头看。赵天青他让了让,演讲台上是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他记得好像都是学生会的干事。

    一个个子蛮高,身条蛮瘦的男生刚好上台,手背在校服后头,看去有些无所适从的紧张。

    主任、老师们在台底下坐着。

    江淮看见薄渐。

    薄渐站在台下,微低着头,拿着一本文件夹。隔很远,面容都模糊,只看见晨日的光在他轮廓线上析一层浅色。

    主持人的声音从话筒传出很远来:“如果让你八岁的自己写一封信,你会写什么呢?”

    还那个被点上台的男生结结巴巴道:“啊?我,我离十八岁生日还好几个月,我还没到十八。”

    台底下一阵压抑的哄笑。

    主持人听上去有些无奈:“没到十八岁没关系,假如八岁的你站在你面前……你想对他说什么话呢?”

    “我没啥好说的,就是……就是等我八岁,我就高考完,我想我……十八岁的我能去那所我一直想去的学校。”男生声音慢慢低下来:“中三年过完,我没多努力过,但我还是,还是想有个梦想成真的机会,没有遗憾,现在想不通的事都能有一个答案……”

    台底慢慢静下来。

    主持人安静地听。

    “另外,另外就是如果八岁的我站在我面前……”男生脸色憋得通红,抓着话筒喊:“那肯定他妈是让他去找黄嘉怡表白啊,狗别怂!”

    底下还校领导。

    演讲台下排山倒海似的哄闹起来,哗然一片。

    “卧槽?”赵天青目瞪口呆:“这么刚?”

    江淮夹着素材本,懒洋洋地插兜站着:“我记得誓师大会一共就一个多小时,还别的环节,叫人最多叫三五个上去。不用担心叫自己头上。”

    这回的是赵天青好几分钟前说的话。

    演讲台底下几个老师的脸色都颇神秘莫测。

    尤其十六班班主任,等勇士下台,还他鼓两下掌。

    大约是已经准备好等开完会,把勇士请到办公室进行当代中学生的思想道德教育了。

    赵天青啧啧称奇:“这倒是。不过一千多个人,抽三五个,被抽中那可真是天选……”

    女主持:“下面就请二班班队最后头那个留长头发的男生再台来说一下你想对八岁的你说的话吧。”

    赵天青猛地刹车,惊恐地看向江淮。

    江淮:“……”

    能在一千五百多个人头被挑中,这种操蛋事江淮是不相信概率的。

    尤其是女主持的描述,“长头发”……她叫江淮上台的话替换成“请级部所留长头发的男生台发表演讲”同样成立。

    这不是江淮第一次上演讲台。

    他从主持人同学手中接过话筒。

    “如果让你八岁的你写一封信……你会写什么呢?”

    江淮低下眼,手搭在后颈摸了摸。

    底下嘈嘈切切地似乎在小声说什么,他在台上听不清。

    他没别的要说的。

    “谢谢吧。”他说。

    主持人愣了下,没有听懂:“嗯?”

    “如果要对十八岁的自己说什么话的话……”江淮微微侧过脸,轻声说,“去找你应该去找的人。你欠他们一声谢谢。”

    欠老秦,欠卫和平,欠林飞,欠江总,欠赵天青,欠许文杨……欠薄渐。

    他对上薄渐的眼。

    他看见薄渐用口型对他说:

    听见。

    “百日誓师”临近末尾,放起轻缓的纯音乐。

    三月。

    江淮坐回足球场的假草坪,但草长莺飞已不远。

    薄渐是最后演讲。隔着密密集集的人群班队,江淮坐在最后头,看不到薄渐的脸,只听见薄渐的声音,熟悉而沉静:

    “……愿你一生所热爱,一生所热忱,一生心火滚烫,永不熄灭,往更自由的明天去。”

    “敬你我,敬理想,敬逆旅。”

    -

    四月份高考体检。

    学校带队去附近的医院,分班去,一次七个班。

    二班是在第一批。

    考体检还算正规,但主要是检查身体健康,身上无疤痕纹身,体检项目挺多,但大多数都是测身高体重肺活量红绿色盲这种项目。唯独关注度稍些的就是要抽血,检查有无疾病。

    重检第二性别也包括在抽血项目里。

    分化期从十三四岁就开始,绝大多数人都能在成年前完成分化……但不排除有极少部分人,进分化期晚,三四岁检测是beta,然而几年后又分化成alpha或者oega。

    但考体检能排查出来这种况的概率极其低。

    因为基本不会谁迟钝到自己进分化期,换了个性别都觉察不到。

    级部体检分四批,二班在星期一午的第一批。

    “明天学校体检。”薄主席鸠占鹊巢,坐在江淮的书桌椅,翻江淮的卷子,喝江淮的矿泉水,手腕还戴着江淮的皮筋。他偏头看向江淮:“你准备怎么办?”

    今天薄主席又打着帮江淮复习的名义来江淮家蹭饭。

    江总每每都无比欢迎,薄渐还没到,就出门买菜去了。

    江淮在换裤子,背弓得很紧,t恤显出后背的线条。

    头绳被薄渐撸了,头发也散着。

    薄渐没忍住,过去撑在江淮床,从后把江淮的t恤掀去。江淮腰瘦,跪趴着腰眼会陷得很深,蒙着温热的汗泽。

    他手指摸索过去,他在江淮背留不少吮痕。

    “还能怎么办……”江淮裤子刚穿到一半,薄主席又把他t恤给撩了。他扭头打开薄渐的手:“别掀我衣服。”

    薄主席乖乖松手,在后面帮男朋友把衣角整理好:“你要我帮你吗?”

    刚帮完。现在江淮听见“帮”这个字就喉头发紧,脑子的那些事不知道飘到哪去:“不用了……不是刚做过吗?”

    他提裤子,腿根发红。

    薄渐静会儿,低眼看着江淮套裤子的腿根笑:“你想哪去。别这么色情,我问你问的是你需不需要我下周帮你体检作弊。”

    “……”日。

    他扭头过来,睨着薄渐:“体检还能作弊?”

    “别的作弊不。”薄渐拉着江淮的手,轻声说:“但我可以帮你把你体检结果的第二性别改成alpha。”

    江淮看薄渐半晌。

    他沉默地从薄渐手腕捋回头绳,拿手拢了拢头发,重新扎起来。“不用了。”江淮咬着头绳:“不用改,就这样……改回oega吧。”

    薄渐一怔。

    江淮瞥过去:“不然让你爸妈一直以为你在和一个alpha谈恋爱,不大合适。”

    薄渐慢慢蹙起眉来:“如果你不想说,没必要因为我……”

    “自愿的。”江淮拢着后脑勺的头发,低头亲了下薄渐:“我想了好久。当oega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

    oega是孱弱、无能、不堪一击的。

    oega撑不起担当。

    这些固执已见的人的歧视,未尝不是他自己的偏见,他自己的牢笼。

    “而且,”江淮稍顿,面无表情道,“当oega我就不用和你住一个宿舍。”

    薄渐:“……!”

    四月体检,五月出体检单。

    体检这件事,江淮的思路很清晰:等他体检单出来,老林百分百是要找他的。因为体检单就直接在班里发同学,所以也瞒不住其他同学……但在学校公不公开,江淮都无所谓。

    就是家难搞。

    尤其是要怎么跟江俪坦白这件事。

    江俪是肯定不会相信他什么晚分化,没发现自己是oega的这种屁话。

    他就只能从初一跟老秦换血样这件事开始提起。

    要是再被江俪知道他这几年还打c型抑制剂……基本他就可以被江俪打包出门扔进垃圾桶,老秦以后也别再想到他家来玩。

    江淮想想就很他妈的头疼。

    “我怎么跟我妈说?”江淮蹲在衣橱前,最低格放着一个手提式的白色冷藏柜。头的抑制剂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被用过。

    薄渐蹲在他身边,拉开冷藏柜:“你别担心。阿姨不是说无论你选择什么,她都支持你么?”

    “支持个屁。”江淮掀唇:“要她知道我是oega,还打四年抑制剂……你知道,还一起跟我瞒着她,在高考结束前我可能就跟你见不面了。”

    薄渐:“……”

    薄主席扭头,神色自若道:“那就别说。”

    江淮:“……我怎么不说?”

    薄渐:“学校那边我去联系,瞒着她,等考结束以后你再告诉咱妈你是oega。”

    江淮静会儿。

    其实他正有此意,就是没地方去找学校,让老林看见体检结果别给他妈打电话。

    “这样也行,其实我不大想现在和我妈说,但还个事我想跟你说……”江淮难得主动勾住薄渐肩膀,俩人蹲衣橱前头,江淮从旁边勾着他脖子,要说悄悄话似的:“就是您少他妈随地捡妈,谁你妈,那我妈,懂?”

    薄主席:“……”

    -

    二中学礼楼后头栽了许多银杏树。

    四月份,圆钝的小绿扇子伸展开,树底的青草冒出来。

    天暖和。

    老林找人在教室后黑板上用白-粉笔写个相貌端庄的大字倒计时,是离考还多少天。每天早自习,那个数都会减一。

    近五月份,几乎每天都切身可感,今天比昨天更暖和些。仿佛夏天也迹可循,近在眼前。

    考是种炎热的味道。

    天愈热,考的味道就愈重。

    一模成绩下来,江淮超常发挥,考得前所未有的好。

    他把那个分数,记在了“小江暑假计划”的背面。

    像t大近在咫尺。

    江淮想,如果他考成绩能再比一模考得更高一些……他够得着t大。

    二模的考场安排是按一模考试来的。

    江淮上中,将近三年,到现在,第一次进1号考场。

    普通的教室考场只有三个人,但1号考场是阶梯大教室,一百个人。一排贴了个考生号,一共贴排。

    从0001到0100。薄渐在第一排最左边的位置,江淮在第七排最右边的位置。

    从40号考场考到1号考场,已经实属三个级部都难得一见的“进步模范”……但江淮还想离薄渐那个位置更近些。

    他想,就一去做。

    中午午休,江淮基本没再回过宿舍。

    二轮复习是专题复习,其实从一轮复习开始,江淮就个本子,本子从多少页到多少页是哪科,用标签纸贴着分类,本子纸上从必修一到最后一本选修,依课本、依单章地记着他哪个具体知识点没明白,需要问,又哪个知识点明白了,但是做题老是错。

    彻底弄明白了,就把这张纸撕下来。

    江淮一直没觉得自己整理错题整理得多,但到二模考试收拾考场前,他才发现他物理错题本都用完两本108页的活页本。

    不过他字大,整理错题都寥寥草草,空隙大,江淮还是觉得其实没抄几道题。

    学校发高考体检单的时候,刚好二模考完两个星期。

    后黑板上的倒计时写着“30”。

    二模江淮考砸了。没别的原因,就是题正好不会……语文考得最烂,原本江淮好不容易把语文拔到一百二,这回二模又付诸东流水,没考完,答题卡还没往交,江淮自己都给考笑。

    果然成绩下来:一百零八。

    二模发卷子那天星期五,天阴了一午。

    二模前一个星期,江淮都基本没和薄渐说过话。没矛盾,就是他忙,薄渐忙。他几乎天天都呆在教室,中午不回宿舍,晚回宿舍刷题刷到快二点,薄渐在准备一个什么校外的活动,天天准备材料,时候课都不能按时来上。

    早自习出的成绩,和江淮预想的差不多,他考得很烂。

    但他倒没觉得难过,只觉得什么闷在胸口,压得他喘不气。

    薄渐还是年级第一。但薄渐连成绩单都没去看,赶着又请假出学校了,到下午第一节课才回来。这是江淮第一次见薄渐课睡觉。从前薄渐课不听课是真的,可手头也在做的事,这是江淮第一次看见薄渐课睡着。

    这是节英语课,英语老师没管薄渐。

    三前,他们班英语老师就说过:“如果你们谁能考试稳定在一百四五,英语课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因为你们这些能考到一百四五的同学,再想提高分数,就不是我课能教到你们的。”

    江淮一边心不在焉地在卷子整理短语句式,一边觑薄渐。

    薄渐昨天没回宿舍。

    少年肩膀已经很宽阔,把衬衫肩膀那儿撑得很整齐,额头抵着手臂,江淮看不见他的脸,只看得见一截耳朵。

    坐最后一排,江淮没忍住,临下课前,伸手摸了摸薄渐的头发。薄渐的头发比他短,比他硬。

    到中午放学,雨就倾盆下下来。

    到第一节课雨势才渐弱,教室外哗啦啦地响。还老师讲题的声音,隔壁班讲题的声音。

    江淮刚把手搭在薄渐后脑勺上,薄渐就抬手,把他扣住。

    他一顿:“你醒?”

    “没睡。”薄渐的声音有点哑。他撑起头来,侧头看着江淮:“课太吵了,没睡着。”

    江淮:“……”

    那还能让英语老师闭嘴,您倒地方睡觉不成?

    薄渐牵着江淮的手,把手搭在自己膝盖。他小声说:“累。”他又问:“你累不累?”

    江淮没说话。他低头看着薄渐好看的手,听着外面雨声淅淅沥沥。“下节课出去放松一下?”他抬眼问。

    “怎么放松?”

    “你想怎么放松?”

    “下节课上数学。”薄渐说。

    江淮挑出个笑:“翘掉就好。”

    雨还在下。

    “砰——”

    篮球摔在地上,溅起细细密密的水花。

    雨滴渐小,渐细密,末春初夏的雨还是冷的,却不砭皮。

    才下午三四点钟,但教学楼都点起一盏盏灯。透过蒙着水滴的窗看,天是昏黄的。

    江淮去换了篮球衣和短裤。

    薄渐什么都没换,依旧穿着校服衬衫和校裤。但换不换,区别不大,出来不过几分钟就从头到脚淋湿了个透。江淮想不通为什么要在雨天出来翘课打球,可能没必要想通……只是他乐意。

    下雨天,篮球场空无一人。

    球声混着雨声。

    他仰着下颏,勾手把球投薄渐,他感觉雨水沉在他睫毛,抹了抹眼:“要今天不下雨,就带你出去一块玩跑酷了。”

    薄渐接过球,站在三分线上把球投进篮筐。他没转头,轻笑道:“找你去开房,你不愿意,非要陪我出来淋雨。”

    “……滚。”江淮眼皮微抬:“谁他妈跟你翘课出去开房,你病吧?”

    “学习累,但和你床不累。”

    “……”

    江淮没再说话,从旁边球筐捞个篮球往薄主席脸正中扔过去了。

    翘第二节课。

    但第三节课上课铃响,江淮也没回去。

    雨愈下愈密,打下几叶刚冒出来的绿叶。

    江淮从头到脚都浇透了,薄薄的球号服紧贴在皮上,他手臂都冰凉,袜子湿到脚底。他跟薄渐满场跑,时候他守薄渐攻,时候他攻薄渐守,时候不跑,就站在三分线外一个球一个球地向球框投。

    但心脏滚烫,什么被抛之脑后。

    压抑着的,不安分的,让人喘不动气的。

    其实江淮一直想试试他和薄渐谁体力好。

    但大概是薄渐比他久一点,可能是他跑得比薄渐多,临第三节课下课,江淮终于跑不动了。雨水细细地凝成小股,从路缝淌过,淌进下水道。

    他直接坐到地上,很深地喘气。

    他辫子好像都湿,江淮感觉那撮头发黏在他脖子后头。

    薄渐投进一个球,没再去捡,向江淮走过来。

    他浑身也湿透了,白衬衫湿得半透明,贴在胸腹前。

    他向江淮伸手,江淮搭住,却把薄渐往下拉。薄渐蹲下来,江淮扭头,刚想问薄渐“打快俩小时球,你真不累吗”,薄渐低下眼,勾过他下巴接吻。

    雨声密集。

    江淮尝到薄渐唇的雨水。

    -

    体检单是老林开班会,在讲台上挨个叫名,一张张发下来的。

    发完体检单,江淮不出意料地被老林叫走。

    江淮大概这辈子都忘不老林一脸五彩纷呈的表情。

    老林开头第一句话,重复三遍“你”,才组织出语言,表情复杂地说:“你……你体检结果出来了,检测你是oega……江淮,这件事你之前知道吗?”

    何其滑稽,在校园网各种alpha评选贴里荣登榜一的alpha……怎么会是个oega???

    这简直就是把全校师生的智商都按在地上摩擦。

    尤其高一那年,居然还传出件江淮要强制标记oega的学校丑事……一个oega要怎么标记另一个oega??

    林飞宁愿相信这是医院填检测结果填错。

    校方因此反馈……四月中又对江淮同学进行一次单独的血样抽取,但检测结果依旧是oega,且是早就分化的oega。

    江淮表没变:“知道。”

    林飞:“……”

    “你知道多久,什么时候的事?”他问。

    江淮稍顿:“不方便透露。”

    林飞:“……”

    林飞:“这是件大事,既然你之前性别登记错误,这几天就要去找学校学生工作部把学生信息全都改了。”

    “嗯。”

    林飞:“另外我接到学校通知,说你因为家庭原因不方便学校联系家长……那这件事学校就暂不替你通知了,性别检测失误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跟你考没关系,但跟你人生很大关系,必须跟家里人说。”

    “嗯。”

    林飞又皱着眉想了想,想大约是没要说的,松出口气:“行,回班里课……”

    江淮刚要“嗯”,林飞忽然停住了,盯着江淮:“你舍友是薄渐?薄渐不是alpha吗?”

    江淮:“……”

    纸包不住火,考生体检结果原则是保密的,但毕竟测量项目都不是多私密的方面……出体检单当天晚,校园网多个帖子:

    “我操??????魔法世界?江淮是oega???”

    主楼:“真就离谱呗?体检单下,江淮oega??江刀是oega??”

    “劫:前、前排占座?”

    “山泉水:?”

    “考不到600不改名:???”

    “你爷:@管理员,造谣删帖。还江淮oega,你倒不如说你妈是alpha,爷还能相信你是从垃圾堆捡来的。”

    “本人勿扰:我靠?真假?我去问问主席。”

    “柠檬水:一说一,我不是来黑主席的,但你来开贴说主席是oega都比江淮是oega可信度。”

    “苏格兰胖脸鸡:楼上+1”

    “蜀道难:哈哈哈哈哈讲个笑话,江淮是oega。”

    “caco3:@楼主,笔你,同人文你来写,那些同人狂魔都没你写的狗血。”

    楼主:“???还都没人信?你们以为我瞎编??今年高三,我造谣我必落榜,你们自己去问江淮好吧?老子是认识学校老师,从管学生档案的老师嘴里直接听的好不好??”

    一帖激起千层浪,两天时间,原帖盖出上千层楼,衍生贴上百。

    但对于校园网屠网风波中心本人来说,每天过得并无差别。

    依旧是天天刷题、订正、整理错题。

    就是有几天过来几个同学……包括卫和平,一脸小心翼翼,仿佛怕江淮原地爆炸地问:“江哥,你不是alpha吗?”

    “分化错。”江淮轻描淡写地掰瞎:“我信息素少,以前检测成alpha……我是oega。”

    众人无不一脸悚然,如同白日见鬼。

    但等别人走,薄渐同学会戳戳江淮,小声说:“你信息素不少。”

    信息素多少和某方面多少是挂钩的。

    “……闭嘴。”

    -

    柯女士第一次得知儿子的男朋友不是alpha这件事……是她加的好友小陈,陈逢泽她分享了一个校园网热帖。

    而薄渐此前对她半句没提过这件事。

    把这个帖子从第一楼到最后一楼全须全尾地看下来,柯女士也蒙。

    薄渐交的男朋友……是oega?

    柯瑛把此帖转载分享给薄贤。

    -keara:那个叫江淮的小孩是oega?

    分钟后。

    -薄贤:?

    柯瑛觉得自己要气炸了……薄渐这么大的事都没和她说过!校园网都传得沸沸扬扬了,他来家甚至连提都没提过!

    -keara:薄渐在家为什么不说?

    -keara:他早说不好吗?非要骗一圈人,最后高考体检,哦,原来江淮是个oega?

    -keara:薄贤你是不是又早知道?又跟你儿子串通合伙就骗我一个?

    薄贤还没来得及把好几千层楼爬完,老婆就唰唰唰发来一连串消息。

    他待会还会,这个帖子是看不完,但他翻了几楼,大致看出来说的是江淮高考体检检查出来是oega不是alpha的事。

    他翻着手机,沉默一会儿。

    -薄贤:这件事我确实是不知道。但你没有想过在体检前,这件事薄渐不知道,而且还一直拿江淮当alpha谈的男朋友?

    -薄贤:我之前去问了问薄渐的意见,他好像是有跟alpha谈恋爱,然后当弱势方的意向。

    两分钟。

    -keara:?

    -

    薄渐并没把江淮是oega的这件事告诉家里的想法。

    他想等考完,把江淮带回家……到时候一起说。

    但某天星期五放学,薄渐回卧室,忽然在书桌看见格格不入的几本书。

    他稍翻了翻:

    “《被驯服的狼》”

    “《厚黑学讲解:不要被感蒙蔽了双眼》”

    “《如何在这苦难的世界活出不一样的光彩》”

    “《当你失去野性,你还剩下什么?》”

    薄渐:“?”

    -

    天气愈炎热。

    在某个倦懒,困意沉沉的中午,江淮听见第一声蝉噪。

    后黑板的倒计时从两位数缩减到一位数。

    像谁开倒计时最后十秒的秒表,咔哒,,咔哒,九,咔哒,八,咔哒……数到一,闷热的夏天轰然落幕。

    惴惴不安的时日将变成一段遥远而模糊的回忆。

    考前第三天,住宿生、走读生都要收拾课本书卷回家备考。

    考前最后一个月,江淮过得很平稳。

    到最后一个月,老林没再跟以前那样天天追在同学后头谆谆教导说多学点儿习,年轻人少睡一两个小时不打紧,反倒开始叮嘱班里的同学多休息,不要吃辛辣冰冷的刺激性食物,少运动,省得崴胳膊扭腿,安安稳稳呆好这一个月就行。

    六月四号放假。

    只上午一节班会。

    老林在台上说了许多,从昨天,到今天,到明日,他把准考证自己一张一张地发下来,他不会煽情,少年人意识不到这原来是这条同行路的终点,只听着林飞絮絮叨叨、絮絮叨叨,考试注意事项都重复好几遍。

    江淮低着头,拿中性笔偷偷地在木头课桌刻进一个“t”。

    但他转头瞥见薄渐一直在看他,就佯装无事地把“t”的中性笔墨水拿手指头擦掉,手臂一盖,挡住他毁坏学校公共财物的物证痕迹。

    放学。

    走廊嘈杂起来,家长来。

    今天没课,不少同学昨天就把课本跟复习资料都捎回家了。

    江总昨天来过一趟,跟江淮把大部分书都搬回家。

    江淮课桌还剩几只笔,零零散散地躺着。他抓一把,把中性笔、涂卡笔、钢笔都拢到一起塞进书包,抬眼问:“你走吗?”

    “暂时不走。”薄渐轻笑道:“学生会还事要交接,要等等。”

    江淮停会儿:“那我去天台等你?”

    “好。”薄渐应。

    -

    天热。

    早都六月。

    江淮换了学校的短袖衬衫,敞着怀,头套件黑t恤。天台热,晒,还风,衬衫后襟被风鼓得老,江淮摸摸裤兜的棒棒糖,感觉糖都要化。

    他拆糖纸,叼着糖棒,靠到天台栏杆边。

    穷目所极,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白色教学楼,红塑胶跑道,秀气、浓青的银杏树。每处颜色,他看三年。

    江淮没带相机,顺手拿手机拍两张照片。

    他身后哗啦啦地响,是被风掀起,揿到栏杆的废卷子废公告纸。

    他觉得躁,像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江淮。”

    江淮回头。

    薄渐在后头,他被日光刺得微微眯住眼,看着江淮笑:“不热么?”

    “还行。”江淮咬着棒棒糖看他:“你事忙完?”

    “还没,被鸽,”薄渐轻飘飘道,“所以先来找你。”

    江淮狐疑地看薄渐,心想薄渐这逼鸽别人的可能性更大。

    薄渐来时手拿着个文件板,别着两支笔。

    江淮等他过来,往薄渐手觑:“你拿着的是什么,学生会的文件吗?”

    “不是。”薄渐轻递过来。

    江淮看见。

    夹着一张纸,纸上画的是他。

    和薄渐他画的相册用的是同一种勾线笔,线条流畅,没有杂余……可是比起相册的那些画,多颜色。

    相册的画都是黑白的,唯独这张,草是绿的,天是蓝的,他手还拎着本红色的作文素材书,色。

    没有具体的背景,江淮也分辨不出这是画的哪,大概是学礼楼楼前。

    没有别人,只有他。

    画最面用钢笔写着几个漂亮的字:

    “三二班,江淮。”

    面的江淮在笑。

    “送你的毕业照片。”薄渐侧头望着江淮:“你从前的照片都不笑,所以我在给你画相册的时候就在想……等你什么时候会笑,我再你色。”

    江淮一时静然,文件板边的手指头捏得很紧。

    但还没等江淮开口说什么,薄渐勾了勾他手:“不用太感谢,如果你想报答我,今年九月t大见。”

    江淮:“……”

    江淮:“如果我考不呢?”

    薄渐稍一思索:“考不没关系。你再复读两年,等你考,正好入学叫我学长。”

    江淮:“……滚。”

    薄渐笑起来,江淮看着他笑,却也忍不住笑。

    他弯腰,从地上随手拾了张纸,把板子递回薄渐,草草地叠了只纸飞机,从高的天台栏杆顺着风掷出去。

    风卷着小小的纸飞机往更远去了。

    “毕业,薄渐。”江淮说。

    纸飞机随风去。

    随风自由去,往更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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